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甘肃省政府、应急管理部、中国气象局省部共建院校

朝拜生命高地

发布时间:2019年03月28日 10:06 作者: 点击:

这个春天,花香未闻,我就病了。一些过往的当下的未来的挂怀、羁绊、紧迫撞在一起,纠结成塔,顶得心口憋、胃胀疼。中医云:劳身,气病,痛烦。人身体一不舒服,便忧心忡忡,烦闷累累。被家人朋友劝降住了院,一则问医治病,二则静心养神。住院后,不需脚步匆匆上下班,不需应接不暇忙公务,既不看人多路堵,亦不必操持家务,过目事少,的确闲适了很多。

住院最怕探访频繁,语声嘈杂,我因此向很多人封锁了住院信息。恰好住的干部病房也只两个床位,眼下就住我一个病号。洁癖症使然,去住院那天,我从家带了一瓶“84”,用它把每一道门的把手、桌子、柜子、抽屉、窗台、卫生间擦洗一遍,把地拖了两遍,心想,可以安静地独处几天了。

春天渐绿,阳光渐暖。我的床靠近窗户,十来天时间,我硬把院子里一株丁香看出嫩芽看出新叶,直到有一天我坐在它的疏影下吸吮花香。心情一点也不幽怨,全不像《雨巷》里那个撑着油纸伞的女子。我感觉身体和心情都在好转。是的,时间老人日夜兼程,总带走一些东西,总刷新一些记忆。

哪里想到,有一天我去门诊楼做了一趟检查的功夫,对面床上就躺下了新病员,一个顶一头白发、带两只瓷眼的老太。床的一左一右两个灰发中老年妇人给老太搓胳膊。不一会儿,卫生间里又出来一位年轻陪护,端着衣服去阳台晾晒。十几平米的小病房一下增了四个人,和随身的生活用品,立马拥挤不堪。我的脑袋“嗡”地大了,胃里难受的感觉愈加强烈。强挤出一丝笑容作了问候,心里却一声叹息:唉!有什么也别有病,住哪里也别住医院。

“听说你做胃镜去了,很难受吧?”搓手的女人问道。我点点头。

“今天一天你以流食为主,吃喝都不能太烫。”话真多,烦!大夫早叮嘱过了。不好再以点头回答,就尽力平和地说:“谢谢!”如此对白中,开始了与病友一家的交往。

此后的聊天中得知,老太春节前搞卫生时摔了一跤,两个手腕脱臼住进医院,治疗一个月后出院回家,却发现口齿越来越不清楚,反应越来越迟缓,又在门诊室作了脑CT,发现脑部毛细血管出血,“二返长安”住了进来。从此,病房里再难得安静了。

聒噪主要不是来自病人,而是来自她花甲之年的两个女儿,她们以不停地大声喊叫唤起老太的记忆。包括请来的陪护张女士,职责之一就是要大声与老太说话。所以一会儿像单口相声,一会儿是二重唱、多声部,喧嚣不停。尤其是老二,不仅嗓门洪亮,而且耐心极佳——

妈,哪里难受呀?……

妈,我给您搓搓身子,搓搓就舒服,是不是?

“……”

妈,您说是。

“是。”

妈,您告诉病友咱家在哪住?

“……”

您说金昌路。

金昌路。

说得真好,太棒了!

陪护上场了——

奶奶,你有几个儿女?他们都叫什么名字?

“……”

你说有四个,说叫刘若英,刘若珍……

紧接着,叫刘若英的出场了——

妈,咱们尿个水。不能尿床,尿床了大夫要训的。

通常是大女儿或二女儿跪在床上抱起双腿,陪护站在床侧塞便器。两姊妹抬腿费劲,得喊 “一二”才能同步完成。解完后,便器继续接着,还有一道重要工序,给老太冲洗。往往是老大抱起双腿,老二一手端水淋洒,一手戴上薄塑料手套抹洗。边冲洗边唠叨:老太太不害羞,嗯!生病害的,谁不知老太太一辈子爱干净,便后总要冲洗。洗洗才舒服,是不是?妈,您说是。

“是。”

老太一天吊五六瓶液体,小便五六次,便一次,冲一次。每次冲洗、擦干、扑粉,一套动作下来,得二十分钟。间隔半小时四十分钟,又一轮开始……

我在烦躁中惊佩起刘家女儿们的孝心来。

每天清晨,轮休在家的大女儿会送来早饭。喂老太吃过后,三个人分头给老太搓揉手、胳膊、腿。稍有人停歇,老太就低声喊:若英,给我搓腿。若英,给我揉肚子。这是老太说的最长的句子。快到中午,老大回家做饭,过一小时,由刘老爷子来送饭。

刘老爷子头戴礼帽,身着呢子风衣,方格围巾,戴一副近视镜,开口温声缓气,彬彬有礼。每进病房先向我问候,然后扶老太坐起来,开始喂饭。那吃相不可忍睹,不便描述,应该是比接大小便更折磨陪护的。

吃进去,还得送出去。喂饭结束悄歇,几人便扶老太上厕所,起坐、下床、挪步、入卫生间,每一个动作,都是一项浩大工程,直到每一个人头上冒汗、口喘粗气。返回后扶老太半躺下,老爷子青筋暴起的手一手撩起被子,一手伸进去给老太搓腿。既无羞涩,亦不激动。既不匆忙,也不敷衍。过一会儿,换另一只手,循环往复,每天不下两小时。这是一对钻石婚老人,两人同岁,今年整八十。老先生原是军人,解放天水后就地转业,与女校刚毕业当了干部的老太结婚,育有两儿两女。后双双调至省委,均享受政府津贴。老两口历经了挨整下放、两地分居、平反复职的风雨六十年,相濡以沫,甚是恩爱。老太杖朝之年仍难掩天水“白娃娃”的美人坯子,皮肤素洁,少见黑斑。据刘家二姐说,老太一生贤良淑德、勤俭持家。在挨整受饿、辗转流离中拉扯大四个子女,晚年又带大四个小辈。

有一次老太要解大手,身边只有二姐一个人,叫她在床上解决,老太坚持要去卫生间。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抱不动。无奈,我只好起床帮忙。我俩连抱带拖把老太安放在马桶上,半抱半提着等她例行公事。我经历了平生最为难熬的一刻钟,离不得守不得,干呕了两次。末了,还要给冲洗。我提身子,二姐冲洗,先后仰,再前倾……等将老太重新搬回床上,我这个病号感觉要虚脱了。

骇怪还在后头。过几日,老太远在北京的少将儿子回来探母。少将年似半百,身材伟岸,目光炯炯,态度和蔼。进得病房,躬身喊妈。老太咧开嘴,再咧时,哈拉子流了出来,少将麻利地抽张纸接住。待他戎装一脱,倒也像一个普通中年男人,两鬓花斑点点。一阵寒暄后,他力催姐姐们回家休息,挽起袖子一人顶俩伺候起老母来。

不一会儿,老太的小便如约而至,陪护刚提起便器,他抢过说,我来我来。我噌地睁大眼睛,只见他熟练地一手抱腿一手塞便器。便后,一如姐姐们,娴熟地进行最后一道工序——冲洗。

那是怎样的一个场景啊:他身体高大微胖,在床上不好蹲下,只好双腿跪着,表情凝重,小心翼翼的样子。老太眨巴着双眼盯着天花板,像一个享受给换尿布的婴孩,乖巧地躺着。

时间停止了。空气凝固了。世界安静了。哗啦啦、哗啦啦的流水声,天籁一般流淌着,让人仿佛置身于茂密的森林,清风吹拂,小鸟啁啾,我突然想歌唱。暮春的阳光俏皮地越过窗户扑向老太,使病床成为一个温暖柔软的气场,这气场在扩大、扩大,挤压得我再也躺不住,我应该做点什么。我能做点什么?对,应该拍照定格这一刻,又唯恐不恭。恰在此时,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,准是长耳朵的风进来瞅热闹,我快步过去关上门。经过老太病床时,不自觉地向少将跪拜的方向瞅一眼。平生第一次窥视别人,脸红心跳。唉,那隐秘之地,垂老蛮荒。我本不忍、也不该实录,但那会削弱某些东西,还是如实写来:曾经的堡垒,已墙倒垣塌,水土流失,蓑草凄凄,石门洞开,像一口荒废了的枯井。然而,那孤傲的井台突兀着,仿佛一通碑,纪念一个女人用八十年光阴经纬而就的生命高地。它开启了一个家庭乃至一个家族的生生不息、世代繁昌。半百少将,用尽一生的虔诚,向他生命的发源地长跪,朝拜。

良久,少将轻声呢喃:妈妈干净惯了,不冲洗会难受。

接下来的几天,这一幕天天上演。一些细节被复制,时时在我的眼前重播。每一次重播,我都被莫名地感动。感动中脑海里就涌出一句话:朝拜生命高地。

 

秦锦丽  笔名牧子

陕西吴堡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散文学会会员,甘肃省作协理事,中国国土资源作协全委,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。出版散文集《月亮没有爬上来》《月满乡心》,报告文学《命运之上,梦想开花》等,获冰心散文奖、黄河文学奖、中华宝石文学奖等多项。